倾志明被诊断为脑室出血。6月29日,这位年轻的军人因病情过重,永远告别了他热爱的战位。
在这片含氧量只有内地一半、一场感冒都可能致命的雪域高原上,火力科参谋王刚总能想起倾志明生前说过的话:“我们迟早有一天都会倒下,就看以什么方式倒下。”
坚守
尽管倾志明开过这样的玩笑,但王刚从没有想过,有一天倾志明真的会停下风风火火的脚步。
“怎么会是他呢?他不会离开的。”在王刚的记忆中,倾志明总是“很拼”,每天奔走忙碌在驻训场上。病发前一天,倾志明刚刚组织完一场实弹射击演练,和平时每次任务一样,他都是第一个到演练场,最后一个离开。
下一轮演练的方案已由倾志明亲手制订完成,这是他的另一个“规矩”。原本,方案可以由参谋主笔,科长把关。但到了倾志明这里,他总是带着参谋一起干,方案每个细节都抠得很精细。
“他要做的事,就一定会坚持到底,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认真。”在火力科参谋罗加周心目中,倾志明是那个“能够撞开一切拦路石的人”,“在他身上你能看到一种使命感,你会知道,什么是军人。”
去年8月初,倾志明向上级申请组织一次演训。所需装备批发下来,才发现送来的能源电池与火力分队新换的装备不匹配,但那时演训时间已定,重新申请更换来不及了。
罗加周很着急,倾志明却镇定地说了一句“我来解决”,随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,午饭也没吃接连打了三四个小时电话。“一家家单位打过去,认识的、不认识的都问了一遍”,直到跟几个兄弟单位协调拼凑出15块电池。
“一个个电话打出去都说‘没有’,我听着都想放弃了,他还不厌其烦。”罗加周从那次以后认定,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倒倾志明。
连“水烧开只有80℃”的高原也不能。移防西藏三年多,很多人明显感到身体不适,频繁失眠,因缺氧而无法集中注意力,“但看到老倾就好像还在内地”。他操心着训练、演练、战法设计等大大小小的事,办公室的灯光每天亮到深夜。
老战友王涛熟悉这个场景,他和倾志明曾共同服役于青海省军区原独立步兵团。“如果说有谁能够战至最后一刻,那一定是倾志明。”
他忘不了,2017年,独立团转隶至西部战区陆军某合成旅,单位即将解散,很多人心不在焉,唯独司令部作训股股长倾志明愈发忙碌。
他忙着清点整理所有训练器材,小到每个连有几只马扎、几颗螺丝钉,都要数清。
“这些是小事,少几个也不会怎么样。”有人劝他,“你就写‘一堆马扎’‘一把螺丝钉’,不行吗?”
“那怎么行!”倾志明惊讶地反驳,“这也是装备,是我职责所在。只要我还在战位上一天,就要做好一天的事!”
攀登
2017年夏天,倾志明遇到了军旅生涯中两个重大“挑战”:移防西藏,调入火力科。
去西藏的事倾志明没有犹豫,尽管那时女儿才1岁多。妻子张弛回忆,临行前的最后一天,倾志明带女儿去了一趟公园,去公园的计划,倾志明已心心念念了大半年,因工作忙一直未能成行。那次父女俩玩得开心,张弛却一直在哭。“能怎么办呢,谁也拦不住他。和爸爸打电话时他说:‘好多战友上高原了,我没啥特殊的,我也要去……’”
背起行囊,倾志明从海拔2000米的青海向海拔接近4000米的西藏进发。身体上的不适尚能接受,专业上的空缺却让倾志明“难以忍受”。
上军校期间,倾志明学习的专业是小炮,调入火力科后,工作覆盖的范围却是旅里全部火力专业。在大炮、防空等领域,倾志明接近“小白”。
为了尽快补齐短板,倾志明离开机关下到连队,只要是精通专业的,排长、班长、战士,都是他的老师。
罗加周是防空专业出身,刚调入科室时,几乎天天被倾志明拉着问该如何考核、训练。
“最厉害的是,第一次考核他在后面跟着学,第二次就能独立完成了,你无法想象他在背后下了多大功夫。”罗加周感叹说。
倾志明以一名“拓荒者”的身份向上攀爬着。2017年,某合成旅刚刚组建,首次配发速射迫击炮。全旅没人会用,更不知道高海拔地区的装备性能如何。倾志明抽调专业骨干组成团队,带头下连队钻研。海拔高度的变化影响装备性能发挥,倾志明就一遍遍测试,摸索使用规律。
火力连连长马军经常会联想到一个画面:倾志明拿着斧凿向雪山攀登,前面是无人之境,身后是他开拓出的路。
“这是一种探索式的行进,在提升战斗力之前,先要形成战斗力。”马军解释说。
只要能更进一步,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。去年6月,倾志明组织了一场高原火炮射击试验,他刚刚拿到新装备火力射击的理论值,急需验证。试验开始前,他多方联系,请来数名厂家工程师与院校专家教授共同观摩研讨。那一次,火力分队打出了诸多装备的高海拔地区经验值,修正了不少高原射击数据。
倾志明和战友们用肩膀托举着这支“高原劲旅”迅速成长——某型火炮首次单炮多发射击、首次高原夜间射击、首次超极限距离射击……这支新组建的队伍,正在拿下越来越多的“首次”。
3年后的今天,一组组完善的射击参数也被测定形成,所有火炮都有一本“高原档案”,记录着装备在不同海拔、不同气象下性能的变化。
今年年初,倾志明再度提出新计划,打算恢复单炮多发同时弹着的课目训练。这是力争让一门火炮发挥两到三门火炮的作用,但由于对炮手的专业技术要求极高,难度系数较大,此前训练效果不佳,一度被搁置。
“难就不做吗?难才要做!”倾志明选择迎难而上,他也想了别的法子,比如提议同步开展专业骨干培训,培养专业人才。
摩步一营支援保障连指导员徐鹏知道倾志明前进步伐背后的付出。今年春节前夕,他和倾志明一起到上级机关开战法研究会,战法成果报告已经领导初审通过,倾志明仍在反复修改,直到夜里三四点。
“我劝他早点休息,他跟我说了一句话,‘在事关打仗的事情上,容不得半点马虎,不能有半点差错’。”徐鹏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。
血性
离开边防,倾志明本可以拥有更“舒适”的人生。
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,备受父母和姐姐宠爱。老家甘肃陇西的他,从小在青海省省会西宁长大,家庭条件虽称不上“优渥”,但与诸多家在农村的战友相比,生活还算富裕。
2005年,从当地最好的高中毕业后,倾志明选择了报考军校参军入伍。2009年,倾志明毅然回到西部,来到父亲工作奋斗过的青海,2017年又来到海拔更高的西藏,这让他很引以为傲。
王涛与倾志明是军校校友,分到基层部队后又在一个连队“搭班子”。他不止一次与倾志明聊起从军的初衷,“老倾”的热情令闻者动容,“他就是喜欢当兵,每次说起来都像一个热血少年,满怀抱负,一心要到祖国边防去,干出一番事业。”
军校读书时,倾志明是出了名的“拼”,“浑身一股狠劲儿”。一次渡海登岛训练,倾志明在过高墙时擦破了皮,满手鲜血,却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,坚持跑到了终点。不少人惊叹,“他像野兽一样勇猛”。
从此,“兽兽”的绰号不胫而走。倾志明听了,笑着连声说:“兽兽是我!兽性的军人才爷们儿!”
2013年,倾志明调至青海省军区原独立步兵团摩步三营七连担任连长,王涛是连队指导员。他回忆,当了连队军事主官,“兽兽”成了“一只真正的猛兽”。
一次,上级组织5公里武装越野考核,倾志明不慎崴了脚。他没有告诉任何人,硬是咬着牙坚持跑完全程。后来,他到医院检查出脚趾骨折,一根钢钉被永久地留在体内。王涛觉得心痛,倾志明却不后悔。
他在意“更重要”的事。不久后的一次比武中,七连失利,士气有些低落。倾志明见了,专门从驻训地背回一块石头,立在连队门口,亲手凿刻上“血性”两个字。
“遇到点儿坎坷就不行了吗?抬起头来,要做有血性的兵!”时任文书叶争超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倾志明铿锵有力的语气。
改革调整后,另一支部队住进了七连的营房。倾志明牺牲后,王涛曾联系这个单位,想将那块石头带回来留作纪念,没有成功。那个单位的主官告诉王涛,他们打算把石头搬进荣誉室去,长久保存起来,“要告诉后来者,这里曾走出过这样一位有血性的军人。”
引路
叶争超将倾志明视作“生命中最重要、影响最大”的人。
与倾志明共事3年,叶争超感觉自己“被重塑了”。2013年,他刚下连队,一身在家的懒散习气,初任文书时纸笔随手乱丢,桌上“乱糟糟一团”。
倾志明发现后,没有一句责备。他开始晚上陪着叶争超值班,挽起袖子亲自帮他把桌面一点点收拾好,并耐心地劝导说:“东西要收拾好,军人要干净利索。如果自己的纸笔都管不好,将来怎么能用好装备,凭什么打胜仗呢?”
几年前,叶争超曾报名考军校,以几分之差失利,一度心灰意冷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倾志明主动找到了他。
那一天,倾志明将自己在各个岗位上的经历悉数与他分享。他劝叶争超,“不要因为身份而懈怠。军官、士官都是军人,都是保家卫国。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不要轻易改变。”
“如果不是他,我可能就想退伍回家了。”那晚,倾志明将自己的一顶军官帽送给了叶争超,后来成为他“最珍贵的礼物”。如今,叶争超也随部队移防西藏,前后干了7年文书,“从未想过离开”。
事实上,叶争超考学的念头也是因倾志明而起。担任连长期间,倾志明大力鼓励战士考学。谁有考学意向,倾志明就会主动督促他学习。
“要为部队培养人才,留下人才。”倾志明不止一次这样说。
连队的会议室成了公共自习室,倾志明负责“陪学”,战士复习到几点,他就陪到几点。他在任两年间,先后有7名战士考学成功。
“他不是一个上级、领导,而是一个大哥,永远把身边人当成小兄弟,带着你走。”马军管倾志明叫“大哥”。2018年,马军初任火力连连长,任命的第二天倾志明便上门走访,主动分享了不少自己的带兵经验。
从军15年,倾志明换过不少岗位,担任过多个职务:排长、连长、参谋、股长、科长……在很多官兵眼中,这些“官方称呼”总不如“兽兽”“老倾”“倾大哥”来得亲切。
王刚总能想起一副“阳光灿烂”的画面:倾志明径直推门走进来,晃着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,帅气的脸庞上挂满笑容,亲切地问他“小刚刚,工作进展咋样啦”。
“他实在没什么架子,特别爱笑,特别乐观,对谁都心贴心地好。”同吃同住4年,王刚没听倾志明抱怨过疲累,没见他发过一次脾气,和别人拌过一句嘴。“当然也没人会跟他吵架,谁都喜欢他。”
王刚觉得这是一种“独特的个人魅力”,“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别人,把大家聚拢在他身边,跟着他一起往前走。”
“他是引路人。”王刚这样定义。
这位“引路人”也曾拦在众人之前。2018年6月,一次实弹射击中,火力分队的速射迫击炮发生留膛,一枚杀伤榴弹卡在炮膛里,随时可能爆炸。闻讯赶来的倾志明立刻下令,所有人退后,自己却毅然上前,小心检查、排除故障。
所幸爆炸没有发生,危险解除后,倾志明又带领专业骨干上前仔细研究,详细讲解排除故障的方法,浑然忘了刚才的险情。
生死
王刚清晰地记得倾志明最后几天的时间表:6月22-24日,他组织了一场野外实弹射击演练,每天忙碌16个小时以上;6月25日,他起了个大早,去落弹区排除哑弹,从早上6点一直忙到中午11点;6月26日,他白天总结前一阶段演练暴露出的问题,吃过晚饭又赶到防空营商讨下一步训练方案。
唯一轻松的是6月25日中午,端午节假期第一天,倾志明拉着王刚去洗了个澡。这是野外驻训期间“一周一度”的“大事”,倾志明要庆祝一下前期演练顺利结束。
“他太忙了,也太累了。”王刚哽咽着说。
来到西藏后,倾志明的身体悄悄发生着变化。长期缺氧的环境让他越来越难以入睡,常常到夜里三四点才能眯一小会儿,但早上7点又要起床。他靠抽烟提神,第一年时每天几根,今年多的时候每天两三包。
2017年,倾志明第一次头痛晕倒。一次夜训夜战试点任务中,倾志明连夜推演战法,忽然感到鼻间一热,随即天旋地转,晕倒在地。
“他只有33岁,太年轻了。”卫生连连长吴坤心痛不已。今年年初,倾志明曾因头痛找过他,他劝倾志明去做个核磁共振,但因疫情和任务,倾志明一直拖到4月份才抽出时间。
和所有人想的一样,倾志明也觉得自己年轻,身体不会有问题。他喜欢打篮球,好动,上了高原“头发掉得居然不多”,平时身体“壮得和牛一样”。
比起身体上的些许疼痛,与家人分离才是让他难过的事。
徐鹏见过倾志明最温柔的样子,在每天晚上7点到7点半,那是他和家人视频的时间。屏幕对面是他4岁半的女儿,“胖嘟嘟的,很可爱”。
女儿名叫倾芯,出生后,倾志明将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“炙热的芯”,头像换成了女儿的照片。女儿1岁半时,他来到西藏,如今他喜欢在屏幕这头逗女儿“这是谁家的小胖子呀”,小倾芯气得找妈妈,倾志明哈哈大笑。
倾志明上一次回家还是去年9月。不久前的4月28日,倾志明在高原上度过了33岁生日,战友们劝他休个假,回去陪陪嫂子孩子,但那时倾志明正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野外驻训,抽不开身。
“等外训完就回家!”倾志明下定决心。
老战友王涛在2018年退役,身体上的过度损耗与家人的长期分离让他不得不离开高原,转业到新疆。去年,王涛曾与倾志明讨论过转业的事,“就算身体受得了,对孩子也不好,爸爸总不在身边”。
倾志明没有吭声,似乎是犹豫了,但沉吟过后,他还是说:“再等等……我想多干两年。”
6月26日,吃过晚饭后,倾志明和罗加周来到防空营走访调研。营长樊高飞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之一,他们一直商讨演练方案到深夜11点半,初步设计了下一步防空兵的战法训法。
讨论到了尾声,倾志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他向樊高飞承诺“尽快把航模靶机带来”,笑着往门口走去,忽然感到一阵头痛。
“快,给卫生连打电话!”吴坤在床上接到了罗加周的紧急电话,10分钟后,倾志明被送来,浑身大汗,不停呕吐。
吴坤原本以为倾志明得了急性肠胃炎,很快他看到倾志明捂着脑袋,用拳头不停地砸,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他见过这样的患者,很有可能是脑溢血的表现,而身处高原,这是更加致命的危险。深夜11点57分,急救车呼啸着从营区驶出,奔赴西藏军区总医院。
樊高飞至今不愿回忆那一天。“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!”
送别
罗加周没有在高原上坐过车速这么快的车。盘旋的山路起伏不平,运送倾志明的车开出了“高速路的速度”。
那天下着大雨,昏天黑地,车外看不见亮光。
两个小时的车程中,罗加周和吴坤不停呼喊倾志明的名字,却得不到应答。每隔5分钟,吴坤都检查一次倾志明的生命体征,直至6月27日深夜1点37分,倾志明的右侧瞳孔放大。
吴坤蒙了,瘫坐在车厢里,大脑一片空白。他大喊着让卫生员快上药,“已经不是输液了,是拿着输液袋子往里挤”。罗加周期盼着抢救能把倾志明拉回来,“他还这么年轻,肯定没问题的”。
抢救了3天,战友们没有等到倾志明醒来。6月29日9点30分,这个将全部青春奉献在高原的年轻军人因抢救无效,不幸牺牲。
王涛听到噩耗时难以置信,“为什么牺牲的是他!”
王涛从新疆请假赶来,数不清的退伍老兵从全国各地奔赴西宁,广东的、湖南的、江苏的、山东的……
一名家在江苏的老兵刚接了个工程项目,原本说可能来不了了,但王涛还是在机场看到了他。“怎么能不来呢?要送老连长最后一程啊!”粗糙的汉子红着眼圈说。
倾志明的骨灰被送回家乡西宁,7月10日在西宁市龙泉中心陵园举行葬礼。前一天晚上,王涛担心没人给倾志明守灵,摸黑来到陵园,发现已有3名老兵坐在倾志明的墓前。
能来的都来了,来不了的就送花圈。叶争超负责联系西藏的现役战友,起初他担心花圈价钱太高,有战友工资“吃不消”,但微信里一问,所有人都告诉他,“就买最大的!”
7月10日上午7点20分,葬礼开始。从灵堂到墓地,300多级台阶,妻子张弛捧着骨灰盒,姐姐倾莉莉手捧遗像,身后是长长的送葬队伍。
倾志明的亲属、同学、战友100多人为他送行,人们泣不成声。
七连的老兵自发复制了一面“红七连”的连旗,在倾志明墓前展平。穿着各色服装的汉子们泪流不止,立正向老连长齐齐敬了一个军礼。
离开连队前,倾志明曾与大家约定“十年后再来青海相聚”,如今这个“十年之约”提前了整整5年。
留在老家的倾芯对一切尚不知情,她最近常给爸爸发微信,奶声奶气地怪他好几天没与自己视频了。张弛决定等她长大以后再告诉她,“爸爸是个英雄”。
马军和徐鹏因为任务没法去送倾志明最后一程。葬礼当天,他们在海拔4500米的雪域高原上点了三只烟,7点20分时一起向西宁方向鞠躬哀悼。
火力科参谋王刚接手了随后的实弹射击演练,任务中,倾志明总结出的问题已被修正,火力分队新近的几次实弹射击,成绩全部是优秀。炮声隆隆,响彻高原,王刚有时会觉得,那久久回荡的轰鸣就像礼炮,在告慰这位年轻军人的忠魂。